查看原文
其他

核武老人魏世杰: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| 谷雨

胡卉 谷雨实验室-腾讯新闻 2022-04-10

青年时代的魏世杰曾经想当一名作家,后来他却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核物理学家之一,将整个青春抛洒在大漠高原。人生充满意外,一个人要付出很多很多,才能在世界上做渺小的一点事。 但以下的故事并不是关于一个人的丰功伟绩,它关于亲情和爱,关于生活的重量,也关于一个人如何拯救自己和他爱的人。

晚年的魏世杰重拾写作,将回忆写成了《禁地青春》,命运给他开了玩笑,他也想开个玩笑了,他将书命名为“自传体小说”,用文字修改了记忆,那些痛苦的、悲伤的往事,临到晚年,他一件件回想,一件件更改。他梦到了什么,就写下什么,“一切皆流,无物常驻。”窗外是晨光园的嘈杂喧嚣,一切都已成梦幻泡影。于是,晚年的他把生命托付给虚构。漫长的人生不再是远去的流水,而成了一次又一次意气用事后的破镜重圆。

撰文 摄影丨胡卉
编辑丨张瑞
出品丨腾讯新闻 谷雨工作室

* 版权声明:腾讯新闻出品内容,未经授权,不得复制和转载,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。


一家人到头来,

都要周周全全地活着

早上八点,老人魏世杰与儿子小刚分别在客厅和门廊坐下。魏世杰过完八十岁生日没多久,确诊了带状疱疹,一种浑身灼热、疼痛难忍的皮肤病,因为有传染性,父子俩隔着一层玻璃,吃各自的早餐。他的头发和眉毛全白了。眉是长寿眉,顺顺地往下,满头银发却纷纷上指。连睫毛也纯银一般,毫无杂色。他包裹在一件橄榄绿的薄绒外套里面,身子微微倾仄,夹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,等着面前的半碗燕麦粥凉下去。

虽然已是深冬,青岛的太阳照常早起。晨光穿透薄雾和玻璃,给客厅涂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,光线像长了密密的小脚,爬过簇拥在窗台上的小东西:花露水,亚麻籽油,几张出席证,金色奖牌,多座水晶奖杯。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敬赠的“两弹一星”奖章,金银两枚,在一只锈迹斑驳的铁皮饼干桶里发光。压在下面的,是核工业部颁发的荣誉证书:“魏世杰同志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做出了贡献。……以志鼓励。”

墙上,有一张奖状,盖章是单位“中共九院委员会”(中国物理工程院)。一万多科研人员,23人获奖,不少都是顶有名的大科学家。那是1978年,他因为完成“具有内热源的炸药部件的温度场分布和应力场分布”的研究,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。同年,他被九院聘请为学术委员会委员。聘书上,有着时任国家主席华国锋的题词,叶剑英元帅还写了一首《调寄·忆秦娥》,“吴刚愕,九天月揽,五洋鳖捉。”那是魏世杰作为核物理学家的高光时刻。

墙上的奖状

这天清晨,老人魏世杰抬起头,能看见映射在玻璃窗上的小刚的脸,——说是小刚,其实也48岁了。小刚手里捉着一只大馒头,正大口地咬着。好家伙,三个大馒头,二十只韭菜饺子,食欲惊人的好。老人想,得控制一下儿子的食量了,血糖高达19.2mmol/L,严重了。有人说,小刚简直是从《水浒传》里走出来的,面圆耳大,身长八尺,活脱脱一个鲁智深。好了,一个智力有缺陷的鲁智深,犯了糖尿病。魏世杰忧心地看着儿子脚边那桶可乐,琢磨着怎么断掉他每天五元的零花钱。这是一个难题,儿子会和他拼命。去年,他因为心梗住院,小刚来到病床前,急吼吼地问那五块钱。这是小刚的美好生活,夏天意味着啤酒,冬天意味着可乐。

女儿海燕在门廊里晃荡了几圈,像影子一样轻飘飘的,忽然飘过魏世杰背后:“我要看电视。你能去自己的房间里吃吗?”

“我很快就吃完了。”魏世杰埋头说道。

海燕不耐烦地赶他:“哎呀,你走,你走。”

客厅里,摆着一张久远的奖状,女儿海燕在小学乒乓球运动会上获得了女子组单打第一名。奖状边缘的金粉褪了色,毛笔字也因受潮显得模糊了,但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事实证据的意义——他的女儿曾经快乐过、健康过。

海燕比小刚大三岁,今年五十一。一头花白的短发,身体瘦弱而有些佝偻,因为厌食,体重最低时只有六十斤。她在少女时期确诊精神分裂症,走路一跳一跳的,行为习惯也变得古怪。她一生住院的时间比住家里多。中年以后出现幻听。一个名叫“老神”的男人在她耳朵里永久住下,成为她的隐形伴侣。老神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交代,所以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在自言自语。老神的指令经常太过分,她招架不了,就会惊慌地跑来找魏世杰商量对策。

有天晚上,魏世杰正在卧室整理案头,女儿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冲进来。

“爸爸,老神说,如果不给他打一百万,他就不让我睡觉。”

“你睡你的,别管他,把门关紧。”魏世杰建议道。

“不行啊,老神说,是他控制我的睡眠,不打钱,就不给觉。”

“行,那你让他把银行卡账号发来。”

魏世杰小心周旋着,打四处借钱的电话给她看。他不得不视女儿的睡眠为一件大事,不仅是她睡不了他也睡不了,而且丢失睡眠她会变得狂躁,危险。有天半夜,她走到前海码头跳了海。你能想到的自杀办法,她差不多都试过了。许多个昼夜,魏世杰高度警觉地盯着她。那年,央视邀他去录节目,他一早从山东出发,录完四个小时,急急从北京赶回,到家时已是深夜。他敲女儿卧室的门,低声喊,海燕,海燕。女儿翻身的窸窣声传出来。人还在。

有人说,你女儿自杀你让她,这孩子走在你前头享福,后头遭罪。但是呢,他情愿她活着。

魏世杰喂女儿喝药 ©王月玲

这对姐弟相处不了,不能单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。保姆一般先做了海燕的饭,等海燕先用完桌子,撤了碗筷,抹布一抹,再招呼小刚。魏世杰盼着身体康复,回到儿女中间。那才像个家庭的样子,尽管他知道那张桌上没什么温情。这对儿女眼神冰冷,对他生不出感情,并非修养不佳啊。他想。他也想过好好教育,慢慢的,就变成他的自我教育了。“小刚,从来不叫爸,不叫就不叫吧。一个弱智的孩子,你跟他较什么劲呢?”

但是妻子陈位英不这么想。她毕生都想教会儿子“基本的礼貌”。她希望听到儿子推门回家,叫一声妈——他又不是不会说话,要零花钱说得那么理直气壮。魏世杰看着妻子愈挫愈勇,很心疼。“小刚,见了面,叫你妈一声,让她高兴高兴。”小刚长成老刚,海燕也老了,这对父母历经半个世纪的努力,至今没有现出努力过的痕迹。

本来是一个“好”,儿女双全的。妻子调动起全部的生命能量,来钻这盘深不见底的牛角尖,晚年引发了间歇性精神失常。

三年前,妻子因为脑部中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,魏世杰每天下午三点去探视。给她喂饭,按摩脑部神经,说点安慰人的话。后来新冠疫情来了,不让探视,尽管家离医院只有三百米,魏世杰也有两年多没见过妻子了。护士偶尔拍照片给他。有一张照片是,妻子双目紧闭,鼻孔里插着一条细细的白色管子,弯弯扭扭地连接着护士手里的大注射器。她们这样煞费苦心地把食物注入她的胃里。他想,妻子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,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,才接受得了被人这样饲养。有次妻子醒过来,护士欣喜地给他打来微信视频,他在这头大声地问,“老陈啊,你有几个孩子?”她嘴里发出咕咕咚咚的声响,眼睛受了刺激似的眨个不停,却答不上来。重症监护室住满三年,两人的积蓄和退休金几乎都填进去了。

“我情愿她活着,她比我还小四岁呢,小妹妹。”在这天的清晨,餐桌边的老人看着儿子和女儿,想起医院里久未谋面的妻子,他想,一家人到头来,都要周周全全地活着。

魏世杰一家


热闹的影子

小刚吃完早饭,悄无声息地走了。他每天跑去晨光园玩。那条巷子里有家理发店,老板娘热情大方,招呼小刚进去玩,免费给他理发。理发店因为疫情关了门,待开门时,换了个老板。她不让小刚进去,呵斥他走。小刚就在门口坐着,一坐半天,像在等什么人。有时,开馄饨店的熟人见了,觉着可怜,就喊他去吃点东西。好在,儿子还认得回家的路。

而他的女儿,海燕,这天早晨,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全神贯注看了一上午的购物频道:卷发棒、塑形衣和厨房清洁用品,女人的寻常物件,都是她半生没用过的东西。

不管怎样心力交瘁,女儿可喜地连着三四个月没有住院了,妻子在住院,也闹腾不了了。时光漫长又倏忽,他老了,这是自然规律,强求不得,戈壁、原子弹、豪情壮志,都让位给了日复一日。

一位老友说,当年的同事,一位高级工程师去世时,儿女远在美国没回来,房子交给中介卖掉。买主发现房子里留下来诸多奖杯、证书和老照片,联系逝者的儿子问,怎么处理呢,邮寄过去,还是——

“都拉到废品站吧。”

我这对儿女是病了,人家那儿女可是头脑健康,受了高等教育的呀。他想,将心比心,比出了更深的难过。他思忖着他那些珍宝未来的去处。

倒是在晚年,人们忽然问询起他来,要给他颁奖,请他上电视,访客也络绎不绝。荣誉带来一些一面之交的合影,与民政部前部长啦,青岛市前市长啦,细究起名字来,时过境迁,他们都落马了。有人问起来,魏世杰也喜欢开开玩笑,“你看,和领导合影也有风险的。”

陌生人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在这间青岛的旧屋里,家国情怀总是从他们的嘴角喷涌而出,“为大家舍小家”,这是应有的赞许,而他自己的儿女游来荡去,就像热闹的影子。

有一张大匾,龙飞凤舞四个大毛笔字,“强国砥柱”,高悬在客厅与门廊之间的窗户上方,特别醒目。有访客沙发上落座,眼光自然迎上去,他的神色就显出尴尬来,要认真地解释这不是他的本意。那是不久前,有个挺有名的青岛书法家来他这坐坐,环视了一圈说:“魏老,哪天我送你副字吧。”

“谢谢,”他笑着推辞掉,“不要了,你看我这儿都挂不下了。”

书法家挑了一块理想的地方:“就挂那儿吧。”

“那怎么行。”他笑笑,“已经挂了东西了。”

那里有一块匾,喜庆的红色扇面,四个雅致玲珑的毛笔字,也是一个书法家送的。不同的是,那人落笔前,问魏老想写个什么。魏世杰默默神说,“那就写个‘宁静致远’吧”。

没想到过了几天,青岛书法家提着装裱好的“强国砥柱”来了。他也不劳老人家动手,蹬上椅子,取下“宁静致远”,换上“强国砥柱”。魏世杰跟在他身后有点为难:“哎呀,你这个,你带回去吧?”书法家就笑了:“客气啥。”

“不是啊,到时候人家来,看见‘宁静致远’不见了,我还得跟人家赔不是。”

“这好办。”书法家说,“我给他挂到后面去。”

等忙完了,两人在沙发上坐下,抬眼就是“强国砥柱”。魏世杰感到这形容很重,压着人。几个字横竖撇捺勾,处处要强,锐度太高,和自己审美也不搭。他坚决又和气地劝这位朋友拿回去:“我一个老头子,怎么能‘砥柱’呢?”

没什么聊的。书法家起身要走了,拍拍他说:“你‘两弹一星’,你行的。”

其实我觉得你这字写得也不好。他想说。但是,性格和修养在那儿,不能这么做。


一切是命中注定,也是懵懵懂懂

人生是一条波折壮阔的长河,他的是怎么开始的?正是在晨光园的旧居里,当妻子、儿子、女儿都睡了,他喘一口气,开始在夹缝里将往事付诸笔端。

魏世杰部分作品

想想也有些不可思议,自传体小说他一写就写了93万字,后来上半部被改编成电视剧《青海花儿》,在央视播出。他看完29集,觉得在看另外一个东西。我能怎么办呢,我种的土豆卖出去,人家要做成土豆丝还是薯条,还能我说了算呢。他想。而且我需要钱,家里要买一套房,常年有人吃药,住院,两个孩子也没有工作。

他只能对书的诚实负责,在名为《禁地青春》的书里,他写到一切是怎么开始的:

青海221厂是我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,兴盛时期有近万名职工。他们中的大多数,无论生前身后都不会有人记得。

但他记得,他记得戒备森严的哨卡,宽阔的河谷,插进沙子里的铁轨,七月的金银滩草原,天干地阔,飘起雪花。

回首时,一切是命中注定,也是懵懵懂懂。当年,23岁的魏世杰从山东大学物理系毕业,负责安排就业的陈老师,一个表情夸张、神秘兮兮的老太太,把他和同学叫过来,一人送了一个漂亮的小本子,说:“你们两个被二机部九院选中了,祝贺你们!”

“干什么工作的?”

老太太摇摇头:“我只知道很重要,做国际阶级斗争的工具!”

青年魏世杰个性安静,情感充沛。他不想做工具。他打算当一名物理老师,业余写科普书。他爱科学,也爱文学,以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·阿西莫夫和苏联科普作家米·伊林为志向。他还没听过中国有这么棒的科普作家呢。

青年时期的魏世杰

但从大学校园去往青藏高原,只是一列火车的事。当火车往高原上爬,呼哧呼哧,像一个力不从心的老人,海拔越来越高,速度越来越慢,窗外的景色一片荒凉。他心里知道了,“这肯定是一个苦差事。但不去可不行。”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就是:“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,哪里需要哪里去,打起背包就出发!”

事情之庞大复杂,是他后来才知道的。九院副院长朱光亚曾给他讲过一段亲身经历。朱光亚在朝鲜战争停战谈判时担任翻译,谈判陷入僵局时,美国人送给中方代表一个纪念品。那是美国在西部沙漠进行核试验时沙砾融化成的玻璃制成的。用意很明显,不听话,就用原子弹对付你。

这是家国情怀与个人命运交织的时代。为了建造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。一批顶尖科学家和数百名名校应届毕业生,汇聚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金银滩草原,隐姓埋名地工作。保密制度自始至终,极其严苛。一对夫妻两人都调来了,但属于不同部门。两人分别时恋恋不舍,以为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分居,后来在基地的一棵树下偶然会面,真是又惊又喜。这棵树被大家叫做“夫妻树”。

好长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原子弹的某个部件。原子弹谁也没见过,“文革”时期,有人揭发一个同事,说他口袋里一边装一个原子弹要逃跑,指控竟然成立了。

魏世杰的日常工作是跟核材料、炸药打交道。核材料有强烈的放射性,当时防护和检测条件都很简陋,技术员们早上在口袋里放一张黑纸包裹的照相底片,傍晚拿去冲洗,如果底片发黑,说明今天“剂量”吃过了,明天要当心。他每天一个固定任务是测定炸药的热膨胀系数。原子弹使用的高能炸药如梯恩梯、黑索金、奥克托金,爆炸力极强,看着也奇形怪状。有种半球状的炸药重达两百斤,靠他和同事两人徒手抬上实验台。 

有一次,一个同事正在用机床切削炸药,真空吸取器失灵,炸药球落在地上,爆炸又引发另外三个炸药球发生链条式爆炸。那是下午三点,他在宿舍听到震耳欲聋一声巨响,看见空中升起一朵小型的蘑菇云,一种烟味混合着烧焦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,那是他第一次识得死亡的气味。第二天上班时,草原上天色阴沉,寒风凛冽,雪山终年不化的极峰变得格外的遥远,几乎杳然不见。大家沉默不语,在草丛里翻拣骨渣和肉末。许多肉糜明眼可见,却无法拣起。年轻的“遗体”辨不清姓名、性别,被均匀地分成三小捧,埋入三个坟包。

他的未婚妻林文馨,一生的挚爱,“完美的天使”,也是因为一次实验爆炸事故,脊髓受到中子射线的严重伤害,去世时才二十七八岁。她是上海人,复旦大学放射化学专业毕业,布置婚房时,墙上贴的是一张居里夫人的画像。

“我们是同一年分配到九院的,我们,还有一个武汉大学毕业的小伙子,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。他也喜欢她。”老人的回忆安静又甜蜜,他说女孩最后选择了自己。年轻人都向往大海,在离海最远的地方,他们一起哼关于海洋的歌:

今夜好时光
海风轻吹荡
怎能叫我们不歌唱

但她后来再没见过海,她年轻的身体被爆炸泄露的核辐射穿透。生命的最后日子,独自在病房里忍受痛苦。他本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,但命运残忍起来就不讲道理,戈壁荒滩也被席卷进“文革”的风暴,当时他正被隔离审查,在监狱里接受荒谬的审判:有个同事上山打野鸽,掉进了悬崖底部的一个深洞,摔死了。事后,六个闻讯上山救命的研究员被定案为凶手,魏世杰也在其中,被关进了监狱。一个张姓同事扛不住折磨,自杀了,身后留下了一行李箱在各地出差时买的小鞋子。老家的妻子怀孕了,同事原本在盼着休探亲假,回去做爸爸的。

魏世杰被关押了一年零两个月,在一个轮流审讯极度疲劳的凌晨四点,到了崩溃的边缘。这时,传来了蒙古温都尔汗坠机的消息。

他出狱了,继续从事神圣的事业,只是晚上噩梦连连,梦中总是被人追捕。他带着林文馨的骨灰回的上海。和她父亲一起,折了好多好多小纸船。吴淞口江水滔滔,云烟微茫。“林妹妹”的骨灰均匀地搭在小船上,飘飘洒洒,归于天际。

后来,命运似乎又决定对他好些,妻子陈位英出现在他的生活。他们是同事,在秘密基地,她对魏世杰一见钟情,林文馨病逝后,她主动要了魏世杰的宿舍钥匙,为他做着生活上的点点滴滴,从不提恋爱的事儿。

然而他的求婚一波三折。她以为这是可怜,是施舍,强烈的自尊心受了伤,反应很大:“拿我寻开心是不是?告诉你吧,天底下的男人就是死绝了,我也不嫁给你!”她跑开去,紧接着大病一场。

他去看她,到了这份上,第二次提起结婚的事。

她的眼睛湿了,问他:“你实话告诉我,你的心思是不是还在林身上?是不是,你心里从来对我没想法?你心里面从来没我一丁点位置?”

“有位置。那天,我也是很慎重地反复想了很久,才那样说的。”

“就这一句话,说明我们还没有基础。”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悲凉的笑意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两个真心相爱的人,要结婚,用得着反复想吗?”

“没有,我错了。”

后来,在秘密基地,他们举行了婚礼,魏世杰记得妻子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悲伤样子。

魏世杰一家旧照

霍桑在贴着他的耳朵说话

晨光园这块地方,出了名的环境嘈杂恶劣。街道破败阴暗,路面坏死,污水横流。菜市场、馄饨店、理发店、鞋袜店、羊肉店、性病诊所、福利彩票店和各种流动摊贩,蜂窝一样挤在那里。有些理发店不只理发,卡拉OK不只唱歌,人们心照不宣。晚上,魏世杰踏着脏水穿街而过,有浓妆的中年女人近身探问:“大嫚儿要不要?

魏世杰不睬。

女人追上来:“要小嫚儿?”

“滚啊。”

“那么凶干啥,”女人止步骂道,“痴死,火气这么旺!”

对于魏世杰,科研生涯是突然中断的。在老家即墨的母亲双眼失明,不能继续照顾海燕和小刚,母亲自己也需要人照顾。魏世杰从九院申请退休返乡时,还不到五十岁。他接受了地方上安排的一个普通办事员的职务。没有科研任务,也没有别的实事,别人也并不欢迎他来。那是他最苦闷的壮年。他过不了摸鱼的折中日子,待了三四年干脆退休,回家照顾妻女两个精神病人和弱智的儿子。他发现妻子对儿子的期盼已经转变为嫌恶,儿子随便一点过错,甚至毫无过错地路过,都会引起她暴跳如雷。海燕模仿着她的母亲。小刚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。受到辱骂,他冲进楼道里,撞墙踢墙,大吼大叫。

妻子对他那么猛烈而执着的爱,也被孩子们的不幸消磨掉了。她反复地问:“到底是谁的原因?”

他说:“不知道。” 

陈位英一直在揣测孩子们的病因。然而这很难找出确定的答案。有人对魏世杰说,你受了26年核辐射,身体肯定被射出毛病了。魏世杰也不置可否:“可能吧。但是同事的孩子,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。”

陈位英住院之前,因为母子关系紧张,魏世杰带着小刚单独在晨光园住了许多年。破旧的两居室,是从亲戚那里借来的。墙皮石灰掉落,除了两张床和一张书桌,什么也没有。

魏世杰与儿子小刚

魏世杰白天陪儿子,傍晚回一趟海坛岛路的家,看看女儿,陪妻子看看电视。她们睡了,他回到晨光园,继续陪儿子。如果有一人病情复发,往往一家子都住进医院。

妻女的病情反反复复,因为互相影响,也容易集中发病。她们相继自杀。那阵子,他感到自己正穿过一张凶险的窄门,面前只有一条看不到光的隧道,没有别的选择。啊那一次,怎么说呢。他出去买五块钱馒头就回来了。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时他喊:“老陈哎,老魏回来啦。”

推门而入,地板上全是血,他一阵头晕目眩。叫了一声海燕,想让她帮忙,又怕吓到她,赶紧说:“海燕,待在里面,不要出来!”妻子躺倒在地,手里攥着菜刀,人事不省。他不放心海燕一个人在家,跳上救护车时,还在楼下徒劳地喊:“海燕,海燕,跟爸爸去医院。”

“我去跳海也不去医院。”海燕说。

他拿她没有办法,留下一千块钱,匆匆走了。妻子做完动脉缝合,哀戚地说:“老魏啊,我看你太不容易了。我走了,你还能轻松一点。”

第二天,有熟人去他家,发现海燕吃了一瓶安眠药,昏迷了。一百片,全吃下去了。那天傍晚,从青岛回黄岛的轮渡已经停运,他打电话请朋友帮忙清洗地板的血污,打电话给另外一个朋友开车送海燕到医院,赶紧催吐和抢救。他对自己说,镇静!脑子里不停地想,我还有什么能做的,能让事情好转。他没有心力去意识自己的不幸,察觉自己的痛苦,但是痛苦在心里一点点沉下去。他赶第一班轮渡到医院,缴医药费,给女儿打饭,劝一些不起作用但忍不住要劝的老话。下午,他赶另一班轮渡回到另一个医院,照顾另一个病人。每天都像吊起骨折的手臂打巷战。

有时,轮船在空旷的海上开着,太阳远去,云雾缥缈,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。像一次短暂地离地而起,他会出出神,想想少年时看过的书。他有着惊人的好记性。他记得霍桑的女主人公胸前佩戴的红字。霍桑说,在我们人类的本性中,有一条既绝妙又慈悲的先天准备:遭受苦难的人在承受痛楚的当时并不能察觉到其痛苦的程度,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能使其撕心裂肺。

他感到霍桑在贴着他的耳朵说话。

魏世杰在电脑前


我没能保护好她们

他曾经到处求医问药。有个医生和他很熟了,于是坦诚地讲到他本人的一点体会:“人们对现代医术太迷信了。其实,医学在疾病面前,就像一粒沙子试图填补一片海洋。世界上有些关系比较类似,例如科学家与宇宙的关系,牧师与上帝的关系。”

他想象着女儿不屈不挠,一遍又一遍地自杀。那天深夜,女儿是怎么走出家门的?她明明有迫害妄想症,怕人杀她,天一黑就要确认二十几遍门已锁好。她哪里来的勇气,走过黑魆寂静的海坛岛路、舟山岛路、唐岛路、长兴岛路、崇明岛西路、崇明岛东路,才抵达海岸。她不害怕吗,半路没想过折返吗。那条海岸他走过。不远处的前海码头,有船鸣笛回来,也有船静默地离开。龙柏螺旋状的树冠永远在海风中乱舞,银杏的树叶一出生就难以保存。黑暗的海水冰冷起伏,而对岸的万家灯火缥缈虚无。波涛拍打着犬牙交错的礁石,也拍打她的身体。她什么都不怕,什么也不留恋。她跳进大海里,拼命挣脱那个想捞她上来的渔民。

女儿过的是怎样的人生呢。他怜悯她的苦难。一个人没有过爱情,没有对未知世界的好奇,更没有创造的欲望和能力。她拿什么承载生命呢。于是,她把生命内部的激情全部投入到自杀之中。——别看她素日轻声慢语,举步如猫,看她自杀,你就知道了,人活着,有着与生俱来的激情,如果不能找到激情的载体、容器,就会给人生埋下巨大的隐患。

比较而言,小刚从来没有自毁的危险。啤酒、可乐,特别是霹雳舞曲,容纳了小刚的激情。小刚戴着头戴式耳机,摁下录音机,听节奏极快的霹雳舞,脸上的表情兴奋而沉浸,分明是幸福的。他凝视着那双黑色霹雳舞皮手套,陷入热恋一般,爱不释手,双目如炬。他反复听那首《跳到死》的舞曲,自创了许多舞蹈动作,忘乎所以地动起来,高兴得不得了。

“这就是小刚内心的火焰。”魏世杰想。他把这看作小刚的幸运,给予支持。他的床底下塞了十几台摁坏了的手提录音机。

他自己内心的激情是贯穿一生的。换句话说,他始终拥有自己,拥有青年时代的激情所在,延展它,以此来支持老年。他二十出头时,喜欢写科普,科幻,现在还在写。生病了长篇写不动,就写一千多字的微型小说。晨光园的安稳日子过了两年,妻女病情恶化。他白天在病床边陪护,走神,到了晚上就赶紧写下来,竟然出版了三百多万字。

魏世杰所著图书

写作对他意味着什么呢。他本来是打算当一个物理老师,教学之余搞写作。没想到自己如此优秀被国家选上。没想到应届毕业生就拿了县委书记同级的工资。没想到能与那么多大科学家一起干事业。没想到造出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。

八十年活下来,魏世杰感受到成事是要付出代价的,一个人要付出很多很多,才能在世界上做渺小的一点事。 

在女儿病得厉害不吃不睡的那段日子,他写下一篇散文《老人与小鸟》,流露出孤独而深切的罪感。故事讲的是一个老人每天准时喂养一只小鸟,因为“他从看到她的那一刻,便固执地认为这就是30年前的那只小鸟。”那时,老人还是个小伙子,在新疆罗布泊沙漠准备一场核爆炸的试验。一只小鸟在基地的坑道里筑巢。试验那天,在蘑菇云火球扶摇直上之时,小鸟离开他,鼓翅向那火球飞去。这一幕让他感到惊心动魄,追悔莫及。

直到晚年,他又遇见了,他想还是那只小鸟。

在一次由台风引发的夜雨之后,老人发现那鸟儿没有准时到来,他决定等她。暮霭渐重,华灯初上,他的亲属找到塔楼上,劝他回家,可他不肯。就在大家拉拉扯扯时,忽然,窗玻璃发出异样的声音。老人不顾一切冲过去,手被划破了,鲜血顺着手腕汩汩地流下来,他的手里轻轻捧着一团灰色。他已无法站稳,东摇西晃,但却执着地用颤抖的手,解开衣扣,将奄奄一息的她放在自己温暖的胸口上。

从那一天起,塔楼上就再也没见到老人的影子。

这篇散文被选入福建省2021学年高三期中联考语文试题,有一道题是分析“本文的主旨”。师生们的理解形形色色,保护动物啦,呼吁和平啦,珍惜时光啦。有人在微博上私信他,你是作者,你来答试试!他回:我也不会。

“小鸟是林妹妹,林文馨,她受到了伤害,走得很痛苦。而且后来,我的孩子们也陆续病了,老伴也病了。我没能保护好她们。”


一切皆流,无物常驻

冬天的傍晚来得早,大概四点半,暮色就降临了。老人坐在窗下看着外面,手里捧着喝了一半的橙子味的高纤维冲剂。

八十岁了,他偶尔也想到自己时日不多,直觉具体又说不上来,像和上帝猜谜语。父亲和母亲都是八十出头走的,临走时,梦见不在人世的人,爱做重复的梦。他近来也做重复的梦。他一个人回到了故地,站在山路上举目四望,龙门山脉,峰高谷深,真是望山跑死马啊,怎么就是找不见九院呢。

寂寞是真的,热闹也是真的。他二十平米不到的客厅,四面墙壁挂满了东西。客厅挂不下了,人们就挂到卧室里。也有送植物的,仙客来啦,紫弦月啦,楚留香啦,挨着水果和乳制品,堆在地上。人们高估了一个老人的欲望,拿水果来说,他每天消耗一个猕猴桃足够。什么菊花茶、人参粉,放着就放着,已经过期三年了。东西挤占他的空间。每样东西都有来历。“没有人和你聊天。都是扔下东西,一会儿就走。”

人只能通过共事增进了解,建立交情。这些人又没有和他共事过,自然和九院那些人不能比。他想。九院的朋友都散落天涯喽,北京、武汉、上海、哈尔滨,去哪里知晓彼此的生死后续?真想念他们。

对于大限,他觉得没什么好伤感的。都安顿好了,儿女的保险交够了,明年他们每月能领一千元的养老金。有朋友愿意做他俩的监护人。眼下他自己也病了,八九种药物和保健品,有的针对心脏底部那块不收缩的肌肉,有的针对脑部一根容易堵塞的血管,各有用途,排列在月饼铁皮盒子里,一天五顿。患带状疱疹以来,前胸后背疼痛难耐的上午九点,保姆帮他涂完消炎的藏红花药酒,他喜欢坐在沙发上晒晒太阳,玩玩微博。有时,拣的那只流浪猫会被手机的亮光吸引过来,趴在他身边一起看。 

魏世杰和他的猫 ©王月玲

他感到服老就是一个你越来越知道人体器官的准确位置的过程。

窗框里嵌着一棵孤零零的黑色的树,落光了叶子,很瘦。一条笔直的路通往低矮灰黄的小山,那里有个北海公园。路的两旁,两列光秃秃的小树站在枯黄的杂草之中,承受着越来越猛烈的海风。

老人忽然说:“你要是早点来,就能看到这棵银杏树,满身子的金黄。窗子一框,就是一幅油画,好看。”

我听着心里有点儿感动。

有的人,我们能在他身上一瞥生活与人心的奥妙。我想说,魏世杰是这样的一个人。悲惨与幸福在他这里可以共存。

少年时,他挑灯夜读《聊斋志异》,至今记得眼前绰绰鬼影,多么惹人怜爱。最爱笑的狐精婴宁,身世凄然,后来“反笑为哭”。记得蒲松龄写:“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。”

他魏世杰还有着寄托不是吗?那就是他的回忆,他的书。他将回忆写成了《禁地青春》,命运给他开了玩笑,他也想开个玩笑了,他将书命名为“自传体小说”,用文字修改了记忆,那些痛苦的、悲伤的往事,临到晚年,他一件件回想,一件件更改。他梦到了什么,就写下什么,“一切皆流,无物常驻。”窗外是晨光园的嘈杂喧嚣,一切都已成梦幻泡影。于是,晚年的他把生命托付给虚构。漫长的人生不再是远去的流水,而成了一次又一次意气用事后的破镜重圆。

老人梦到了未婚妻,于是在他的笔下,在未婚妻孤独死去的那天,他从监狱里越狱而出,找到了她的医院。一切顺利。亲爱的人,永不分离。

泪水从林的眼角静静流出来。

我抱紧了她,泪如泉涌,心如刀割。

然后,一秒白头的老人回到家,一辈子的期待在等着他,就像等待一只倦鸟。

“爸爸!”海燕扑到了我的怀里。

我抚摸着她的头发,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温暖……更令我惊讶的是,我发现妻和海燕的精神状态很好,完全不是我出差前的样子了。她们都面色红润,面带微笑。妻精神饱满,举止灵活;海燕则恢复了少女的活泼、天真、朝气蓬勃。

总之,她们似乎都换了一个人,以往的恹恹病容、抑郁神情,全然消失了。 (来源:腾讯新闻)
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